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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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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三十九章

“爹爹,”柳臣安的眸子裏放佛燒著兩團旺旺的火焰:“容寧阿叔的關門弟子可喚作程雲亭?”柳子辰茫然道:“那些年……我只聽容寧喚那小小子作‘明之’的。”

柳臣安克制了嗓中的戰栗,道:“爹爹,容寧阿叔的骨血……便是我當年離家而走的因由。”月色之下,不知是否也有幾分酒力的作用,柳子辰聞言,面上才真真如開了個染鋪,比柳臣安方才曉得“師傅”是父親時還要精彩。

東方泛起了魚肚白,秋千架上也淡淡地塗了層金色。父子二人在山頂一夜聊到天明。

傍晚時分,柳宅的門虛掩著,小喜鵲兒立在門後頭,腳下還趴了黑子,一人一犬忠心耿耿地守著。聽到門外的腳步聲,喜鵲兒歡歡喜喜地堆了一臉笑,探頭去迎,在見到來人的那一刻卻僵住了笑容——門外不僅有二爺,還有一位不識得的……頗有些仙風道骨的老爺。

這兩日,青淮莊上慢慢都傳開了,有道是柳家的夫人福氣深厚,小兒當年並非無故離家出走,而是見母親苦守十幾年,立志要尋回當年被發配邊疆、過了流放期卻久久不歸的父親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竟真真將父親尋了回來!一時間,人人都讚柳夫人苦熬了近二十年,終究守得雲開見月明,闔家團圓;柳宅根基到底是祖上留下的風水寶地,青淮莊真乃聖人庇佑,如此種種,不一而足。更有那目光長遠些的,料到柳家又要起來了,便備了酒米白面,捉了幾只雞上門去恭賀,渾然忘了當初柳家出事時是如何風言四起。不過這跟紅底白之事本乃人之常情,便連青淮莊此等聖人之後聚集所在處亦不能幸免。

熙熙攘攘的中堂之上,金妥娘望著身著青金色掐花對襟緞裙的婆婆,眉眼含笑,不過短短一二日功夫,臉上已然重新有了輝澤,身上腳上無一不是精良做工,頭上的發髻挽得一絲不茍,竟還簪了一支點翠嵌珍珠金累絲釵,那份華貴雍容的氣度是自己從不曾見過的。她心頭有些兒亂糟糟,只覺著自己原本平靜如青淮山腳下之湖的日子是真真一去不覆返了。先回來了個二爺還不算,如今連多年杳無音信的老爺竟也回來了!郎君這幾日面上的風采是自己從來不曾見過的,可端得教她心中惶恐——自己本便是在郎君最落魄、柳家最潦倒之時嫁了進來,如今見了婆婆那份端坐的姿態,曾經壓在箱底的衣裳首飾一旦加身,這才教她曉得,柳家原在京城也是顯赫的,自己如今雖頂了個柳大奶的名頭,終究只是小潭裏的蝦蟹,同郎君本不是一道人。

郎君這二日同老爺、二爺聚在一處,日裏也不去坐館,夜間還要在小書房同那二位秉燭夜談,似乎要將那十幾年不曾道盡的統統在這一二日傾了出來。可當初柳家落魄之時,怎地一個二個地都不見蹤影?金妥娘夜間翻來覆去,各色心思捺下葫蘆起了瓢兒,兼之孤枕難眠,次日醒來眼圈下頭便烏青了一大片。柳臣安心細如發,竟瞧出了些端倪,不免暗自嘆息,只盼莫要教大哥難做才好。

“我爹爹如今在配一副藥,各色堪堪齊全了……這幾日爺仨商議定了,大哥同我打算再回朝堂去。”柳臣安朝著水鏡那頭微微擡一擡首:“大哥走文舉,我走武舉的路子。”

九商本聽得柳臣安之父同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竟是莫逆之交,心緒如同那投了石子的蓮湖,一圈圈蕩漾開來,竟是百感交集。又一想,當初同程雲亭一道在松泉鎮的筆墨鋪子裏見到的,只怕亦是易了容的柳子辰本人,自己在芙蓉莊中那本劄記亦出自這位木子老道之手。原來柳小郎同自己竟有這般淵源!

此時她正心潮起伏,忽然聽得柳臣安沒頭沒腦來了這般一句,不由得有些茫然:“怎地你父子三人還要……”她有些好奇,按說柳子辰如今對宮中那位九五之尊恨意不消,怎地又肯將自己兩個親生兒子送到官場中去跌摸滾爬?她想到那威嚴的柳夫人,似有些了然:“怕是令慈還想著重振柳家門楣一事罷?”

柳臣安卻微微一笑,竟不肯再多言,只是道:“這事兒還不到火候,日後等有了計較再說與九娘子你聽。”

九商見他面上亦有些疲態,再一擡頭,瞧見一輪小玉盤靜靜地懸在當空,輕輕一嘆道:“日後有機會,我自當前去拜訪柳伯父,如今時候亦不早了,你且去歇著罷。”

直到柳臣安依依不舍的面龐在水鏡之後消失,九商仰躺在草茵之上,長長地出了一口氣。原來爹爹曾在紅塵之中有過這麽一段往事……還有阿娘,到底還是為了爹爹的緣故才甘心身處冰牢……她的眼角微微有些發酸。如今爹爹不在了,阿娘處亦是半點消息也無,正是此時知曉了明之竟對那不過幾面之緣的憫柔心中傷痛……她簌然起身,如風一般自蓮湖之上輕輕躍過,一閃身入了小樓,躍入冰晶閣中。

時日過了這般久,冰晶閣中依然沈靜如海。九商心中的雜念緩緩散去,盤腿打坐起來。一時間只覺著經脈中的極陰之氣噴薄洶湧,將先前在幽蘭谷中略有傷損之處一一覆原。她已很久未曾這般精心修煉過,故而一時間對外界竟半點都無知覺。

程雲亭再次醒轉,竟還不見九商,心下不無擔憂,忙忙下床出了閣樓去尋。待得走到蓮湖附近,卻見平素裏愛聒噪的白鳳樹如今竟半點動靜都無,不禁心下有些奇怪。白鳳樹見他走得近了,好半晌才低聲道:“我實在見不得九商那般頹喪茫然,便將那夜咱們的私房話兒講與她聽了。竟是我對不住你。”

程雲亭乍一聽,竟覺得是一個焦雷滾過,楞得半晌不知如何對答,好容易才道:“是我不曾對九商坦陳相見,如今……”他口邊多了一絲微微的苦笑,“如今你代我答了,我心中竟安定些。”他索性在白鳳樹腳下坐下,仰首道:“其實我對憫柔……最後一刻見她身葬烈火,心下淒然。”

白鳳樹沈默半晌道:“這個自然。若是有那株樹為了我的性命死在我面前,我定然也要痛心許久。”它竟微微嘆一口氣,滿身樹葉隨著風微微響動:“你可曾想過,若換做了九商在你面前這般,代那憫柔受過,你肯是不肯?”

程雲亭猛然間驚得一身冷汗:“我自然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下九商的!”他隨即苦笑道:“或許這亦是我心中愧疚的緣故。憫柔在烈焰中散作青煙,我竟半點都不曾有破開那水墻的意思……雖然我亦曉得想破開那道禁制乃是天方夜譚。虧得我那夜還曾說面對著她時心中有些不同。”他自嘲地一笑:“白鳳兄,你可是覺得瞧我不起?”

白鳳樹喃喃道:“我曉得一句話,叫做‘面雖善,心難知’。我們這些草木精怪都是心腸反覆,莫要說你們這些人了。”它微微一頓,又道:“憫柔即便是同你們一道出了幽蘭谷,你便覺著她肯隨著你一道陪九商去楓雪嶺?且憫柔那般,在谷中已然呆了太久,便是出來,只怕也步步驚心,離了人半點都無法存活。我且多問你一句,如今你心裏頭有幾人?”

程雲亭無聲地抽搐了下嘴角:“自然是九商。”對九商,那是整顆心都化在其中,對憫柔……不過是微微的憐惜罷了。白鳳樹抓住他的話道:“往事如煙過,有那起子愚人覺著‘得不到’是心頭肉,殊不知握在掌中的才是眼中珠。雲亭兄,以後可不能再教九商傷心。”它伸出一根枝條來,指向閣樓:“原先她在蓮湖那側躲得遠遠地,怕是難受極了,方才剛進了小閣樓中,速速去陪她罷,也莫要多言語,便靜靜地坐著,她便曉得你心中所想了。”

程雲亭長舒一口氣,輕輕撫了撫白鳳樹光潔的樹幹,這才起身向閣樓而去。書房中寂靜無人,煉丹房中亦空空如也,程雲亭忙回到先前的寢屋,雕花大床上只餘鮫紗輕輕在夜風中飄搖,在月色之下更顯孤清。程雲亭想到先前九商那竭力克制哀傷的神情,心下一突:九商不會真個將自己一人丟在芙蓉莊中罷?方才白鳳樹已然說得明白,九商定然在閣樓當中……他心下猛然一亮,九商許在冰晶閣中!

他急急轉身,來到安置了那幅闊大銅鏡的廂房之中。銅鏡之上已然一如往昔,瞧不出甚麽端倪。可當程雲亭試探著將手掌輕輕貼在鏡上時,除了刺骨的冰寒之外,還能覺察到其中教人血脈賁張的顫動。這是九商的力量,在冰晶閣中引起的境動。程雲亭心中忽然又欣喜,又感傷。他的小九商,當年在楚腰閣只會些粗淺法子的小九商,在青淮莊連追蹤珠都不敢觸碰的小九商,如今已然達到了這般境地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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